在我中学毕业前,嘉定城和现在大不同,不要说护城河外,就是在城内,也是村庄和田野所占的面积居多。我家住六一新村,窗外就是“新农村”,就是“郊野公园”,城乡融合无界线。除了这样的天然乐园,城里没有可称之为公园的场所。后来重修的秋霞圃,当年是城一中所在地。孔庙前的汇龙潭原址,只有一个池塘、一座石头山。
石头山虽不高,却是城里唯一,何况半山腰还有一个山洞,它便成了我们小时候最爱玩耍的地方。我们总是奔跑着经过东边的万寿桥,由那儿沿石道穿过山洞登上山顶,下山则是从东侧的石道跳跃而下,落脚在潭边。在我成年前,这座石头山是我唯一关于山的体验,虽然后来我去过许多名川大山,但关于石头山的体验,不仅没有被抹去,反而因此更显出了它的不可比性。这一份由当年无数次貌似单调重复的攀爬形成的体验,实实在在积淀了那个年龄的孩子生命和成长中一些特别的东西。石头山的山体不高且并不复杂,垒山的石头也算不得有多罕见,然而即使你已和她亲密接触,对她了如指掌,依然会觉得她有什么“深藏不露”,内心始终依然会保持着敏感。如果是我一个人登临山顶,我甚至还会不由得自觉唐突似的。就“登高望远”而论,我似乎总是浅尝辄止。
每回我还都会相信自己心里牵挂着石头山下一棵老枫杨树,它的树龄早已超过百岁,长在潭边,粗壮的树身在根部分杈,一枝呈零度角伸向潭中,枝繁叶茂盖住一片水域。经常有胆大的孩子,从树根部位爬上去,在树杆上直立行走,一直走到树梢。这一行为当然存在失足成千古恨的风险。对此我曾暗自谋划,我可以在没人时自己尝试一下。当我一个人在那儿时,我的确都曾跃跃欲试,但末了都未跨出那一步。当然,当年种种见不得人的情状,在今天不妨被理解为“风险意识”,值得为此感到庆幸。
一个人在成年前的一些行为和想法,在心理反应上往往都会具有某种相似的“历险”色彩,似乎山不只是一座山,树也不只是一棵树。
1976年,我中学毕业后,县、市两级政府拨款对孔庙前这片区域进行修复,并由此延伸扩建了汇龙潭公园。这时我才了解到,原来那个池塘本有名字,就叫汇龙潭。石头山也本有名字,叫应奎山。古时这儿有横沥河、新渠、野奴浜、唐家浜、南杨树浜五条河流交汇,由此得名。应奎山坐落潭中,便有五龙抱珠之雅称。1928年,这儿曾辟建奎山公园,它应该是嘉定的第一座公园。当时在汇龙潭的东南岸,还有一座在清代即被称为疁庠八景之一的魁星阁。且听一听这八景美妙的名称:殿廷乔柏、黉序疎梅、丈石凝晖、双桐揽照、启震虹梁、聚奎穹阁、映奎山色、汇龙潭影。后三景指的就是魁星阁、应奎山和汇龙潭。她们曾经都不仅有名有姓,且各具引人瞩目的“身份”和意味深长的故事。
不消说,了解到这些,我不由得就会回头去想,当年在我对登临石头山的不倦热情中,内心隐隐所怀的莫名的“冒犯”之虑,如今是否可以得到解释?包括对那棵长相奇特的枫杨古树留下的遗憾,似乎也可以释然矣。
在1976年开始的修复工程中,同时揭开面纱的,还有孔庙棂星门前连接育才、仰高、兴贤三座牌坊的石栏杆望柱头上的七十二座小石狮子,以及仰高牌坊前的两座大石狮子。在之前的数年间,它们曾被有胆有识之士用特制的套子套封保护起来。
这些年每回经过南大街,都能看到汇龙潭。步行走过,有时也会稍作停留,到潭边去“眺望”一阵。潭的对面就是修复后的应奎山和魁星阁。自建了公园后,对她们虽轻易“不可即”,但依然“可望”。
前些天,我又走过那儿,忽然起念要进去看看她们,就找到售票处买了张票。
进入园中,即有久违之感。对于上一次入园,却又毫无印象。似乎应了这种不寻常的感觉,甫一进门,我就在南草坪的“打唱台”上邂逅一位久违的小学同学。不知为什么,我脱口而出:巧了。小学同学一笑回答:我天天在这儿。
小学同学自称天天在的这座“打唱台”,非常有名,它又叫百鸟朝阳台,有一百多年历史,1976年从闸北原钱业会馆迁移至此。它在工艺上堪称一绝的是顶棚藻井的构造:层层斗拱相迭,螺旋形盘升,穹窿顶下,数百只小鸟朝阳飞翔。
我本来只是想去看看石头山,因为遇到在“打唱台”上排练节目的小学同学,便在那儿逗留了一会儿,因此还想到去看看南草坪东侧碧荷池旁的花岗石井亭。不想,在井亭那儿,我不觉有些“流连忘返”。
井亭的历史更早,始建于明正德年间,原址在城厢镇至娄塘的古道旁,当时的用途是供路人解渴歇脚。1977年迁建于此。就它的使用价值而言,今天我们可能会有点不理解,它何以要造得如此讲究。此井亭为全花岗石结构,石柱石梁之间榫卯相合,屋顶为中国传统建筑中规格仅次于庑殿顶的歇山顶,四翅角,正脊中央设石雕三座,中为石葫芦,两侧为石鸡报晓。井亭石材上还有不少刻字,如井栏上刻有“义泉”,四根石柱上刻有楹联两对,西侧石梁上刻有“井亭”等。
自我解释,由于近年来对古建筑的兴趣,这座记忆中的井亭,那天却有点令我刮目相看,许多细节仿佛第一次注意到似地吸引了我。我甚至觉得,它不是比“打唱台”有意思得多吗?而当年那位造亭者,又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由得揣摩,首先他一定是一位做任何事都有高标准的人,其次他是一位有品位的人。因此,这座就其实用性而言普通平凡的井亭,却蕴含了中国古建筑在今天值得倍加珍惜的几个重要元素:一是它的自然材质,耐用经看,经得起风侵雨蚀岁月磨砺;二是做工讲究;三是富含文化和艺术的内容。这三条综合起来,或可体现于它的井栏,其圈顶部位已成墨玉状,色重质腻,赏心悦目。
我曾读过古人的一些建筑记,比如某某园记,其中多铺陈园主的志向心得,极少有关于工匠的记载。由眼前的这座井亭,我不由得也想到了自己正尝试要写的丰德园记,心里便打定了一个主意。那些身怀绝技、创造奇观的匠人,值得在专门的建筑记中占有一席之地。而这其实也正是今天有见识的造园者所主张的。
最后,我还是按原计划登临了石头山。她的变化同样令我刮目相看。原本山头无亭,1979年建了四宜亭,后来改造为三层高的状元钟楼。就我个人的内心体验而言,石头山原来不只是一座山,如今它似乎更像是一座“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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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旻,编辑:刘静娴、倪丹丹、唐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