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还是2019年夏天的事，在嘉定新华书店的拙著《西门，西门》签售活动结束后，文友们一起在嘉宾饭店晚餐。张先生贴心地给每位朋友点了嘉宾饭店招牌绿豆汤，我心里一荡，啊呀，是小时候难得一吃的那种绿豆汤，汤水清透明亮，冷而不冰，绿豆静卧碗底，小小一团糯米伺于一侧，薄荷香隐约袭来，要说略有差异，就是比老早多了几片百合，添了几分清白玲珑之气。糯米韧性不黏，绿豆粒粒分明却酥软，舀一勺，端的清凉温柔。

这么清透清澈的绿豆汤，显然非家常水煮做法，以我家常下厨的经验，糯米另蒸是必然，绿豆是否也经隔水蒸一环，留待存疑。否则水煮的话，绿豆不开花不易酥烂，碧绿生青粒粒分明又口感生硬，如何恰如其分必有诀窍。想起少时居西门，暑日里绿豆汤自然常喝，不过大抵普通版本，最多配百合。当年的新绿豆容易烧酥，凉在锅里，午后二三点钟吃一碗，爽快。嘉宾饭店的绿豆汤乃高配版，有一年夏天跟着大伯去城中路，才吃到，薄荷的清，糯米的韧，沉淀为绿豆汤记忆版。绿豆汤里放糯米，窃意颇有道理，糯米的温性中和了绿豆的寒凉，酷暑其实不适合冰凉入胃，如此一来脾胃虚寒者倒也适宜。

绿豆汤本乃家常汤水。我比较喜欢绿豆百合配，只是绿豆得先烧，饶是新绿豆，总不如百合容易酥软。自己煮，我倒喜欢绿豆百合于水浑然天成，彼此融合，绿豆的豆感不再分明，百合也几乎成羹，虽然不那么山青水绿的，比较模糊漫漶，但要的就是这份浑然。不喜冰冻，反而温热才好，吃下去发点微汗，最恰当。说到这里，想起多年前夏天岩青和储先生一起来寒舍，空调开着，我端出早已备好的绿豆汤待客，是温热吃法，储先生一看笑了：绿豆汤么，哪能吃热的呢？幸好备了冰块，临时救急。想想也是，饮食店墙上水牌一律是“冰冻绿豆汤”呀。二十来岁时，冰冻冰饮来者不拒，实在是越活越温吞了，连热天里的绿豆汤也不能冰冻了。非讲究，人犟不过老天爷，顺应脾胃罢了。不过，绿豆黑豆赤豆三豆成汤，就比较中和平正，绿豆清热，黑豆补肾，赤豆利湿，各自胜擅，倒是姐妹情深远。

要说讲究，特特地地将绿豆出壳而烧汤食之，恐怕算得上一例，毕竟不是做绿豆沙，绿豆壳实在没有必要撇掉。家人说，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阿娘去江西亲戚家，亲戚家掌门任职当地粮食局，调配点副食品还是可以的，不过计划经济时代物资终究有限，烧出壳绿豆汤款待沪上来客也是有脸面的事。复盘想象下，出壳绿豆汤大概汤色比较清爽吧，或者口感比带壳的更细腻些？似乎区别不算泾渭，只不过有个讲头，以示些微凡常里精心的隆重。

当然，绿豆汤之外，绿豆饼也是绿豆必然承担的角色，现在一些绿豆饼和老底子小方块内豆沙馅的绿豆饼不太一样，外皮和绿豆内馅不是桥归桥路归路，颇琴瑟相和，馅料分外细致，一口入化，珠圆玉润如丝如缕，有时候甚至觉得绿豆感似乎隐遁于无形，只剩一点点绿豆之影，反而会觉得小时候那种油腻腻的绿豆饼虽然品相略粗糙，意思倒是非常明白。朱彝尊《食宪鸿秘》“饵之属”卷有“玉露霜”的做法，主方用天花粉、干葛、桔梗和豆粉外，另列一方：“止用菉豆粉，薄荷，内加白檀末”。此处“菉豆”即绿豆。看用料，玉露霜是药食两用的。绿豆粉方子亦然。《食疗本草》（唐·孟诜）载：“青小豆：疗热中，消渴，止痢，下胀满”，青小豆即绿豆。白檀当然也药效满满，记载有止心腹痛、杀虫、散冷气等，只是白檀味辛，不知和绿豆薄荷相融吃口如何？

古人对物的使用是顺其品性又物尽其用。以绿豆为例，饮食补养之外，磨成粉则兼具清洁皮肤之功。《红楼梦》第三十八回写到贾府女眷赏桂花吃螃蟹的时候，凤姐“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洗手。”这个绿豆面其实就是绿豆粉，熏了桂花蕊自然级别提升了。我想着，如果再考究点，丫头还得预备盛了水的铜盆，单是以绿豆面去了螃蟹腥气，手上难免沾染豆粉，或以水清洗方完美。这里说的绿豆面具体而言应云“澡豆”，据记载大约在南北朝时期流行起来，其时各地及异国香料荟于中原，富贵人家以用名贵香料复配的澡豆为荣。

《世说新语》“纰漏”记载：“王敦初尚主，如厕，见漆箱盛乾枣，本以塞鼻，王谓厕上亦下果，食遂至尽。既还，婢擎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著水中而饮之，谓是‘干饭’，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这个因助力司马家族建立政权的王敦虽出身世家，是个鲁武之人，娶了晋武帝之女舞阳公主，只是哪里知道这么些讲究，乾枣塞鼻避秽，如厕后澡豆洗手，他竟是统统吃进肚子了事。也是爽快，毕竟皆是可食之物。说起来，以豆粉为主料的澡豆也不算金贵，只是富贵人家自有“炫富”之法。

据唐孙思邈《千金翼方》中记述澡豆的奢华版配方：“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粉、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各三两，奈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各四两，麝香一铢。上一十七味，捣诸花，别捣诸香，真珠、玉屑别研作粉，合和大豆末七合，研之千遍，密贮勿泄，常用洗手面作妆，一百日其面如玉，光净润泽”，花多得数不过来，不知多少人能复刻此款高奢澡豆？但入几味香料香花于豆粉中当是一些富贵人家常态选择。绿豆、大豆、毕豆（即豌豆）粉为澡豆通用配方。

体验过绿豆粉洗面，有买来的，也有自己研磨的。若无彩妆，感觉比洗面奶更易去角质，增强皮肤光洁感，只是窃以为若豆粉细度不够的话，不宜每日使用，以免去角质过度。不过，绿豆粉环保有机，适宜常备。

少时，记得外婆的床底下有只朱红木质老式茶壶桶，内置她随时积攒的南货，绿豆赤豆黑豆红枣花生皆属桶中乾坤，放块石灰就算防霉防蛀了，但豆子还是不免生虫，外婆淡定地用竹筛筛掉虫子，照样煮汤，我们也照样喝。哪能随便扔呢，样样得来不易。如果外婆晓得拿绿豆磨成粉来汰面孔，肯定要讲“罪过罪过啊”。

作者：龚静，编辑：徐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