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清河路上的两座礼堂
近年,听友人说嘉定新城的保利大剧院如何内外皆具视觉美感,但苦于居家与之较远,尚未一睹芳容,更何谈入内观赏影视戏剧。就连老城区的嘉定影剧院,也是很多年未进去过了,依稀记得,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刚建成时在影剧院看过电影,什么电影竟然也是漫漶。只记得后来一段日子影剧院内有空间出租他用,倒是老早的县人民大礼堂令我记忆深刻。
位于清河路察院弄口的人民大礼堂,曾经是嘉定最大的会议影剧场馆了吧。听听名称,朴素而端庄:人民大礼堂。反正在少时的我们心目中,到大礼堂去是不同日常的。大礼堂门前有几层不算太高的水泥台阶。可是这几层台阶,透出大礼堂的不同普通之处。
相比较,同在察院弄口,人民大礼堂斜对面的军人大礼堂就显得简陋了,里面屋顶可见错落的竹子支撑,简单的长条凳子,不像人民大礼堂的朱色大门,翻落式靠背座椅,朦胧光晕的壁灯,大门口进去有一处长条形门厅,再进去才是礼堂内部,走进去,有渐渐的下落感,那是因为电影院内部由高而低的层次感,而军人大礼堂确乎是没有这些讲究的。
当时年少,没去细究这两座礼堂到底几时修建的。对于住在西大街的我来说,只晓得去人民大礼堂是要重视的事体。就算去军人大礼堂,也总归是有活动要参加。
高考前的最后一场电影
要到很多年以后才了解到,人民大礼堂建于1951年,共有1002只座位。建筑材料大都取自嘉定城墙的城砖。想想看,得多少城墙砖。大概其时正是破除城墙之时。也是很多年以后,尚在北门南门的农田里看到高出田野的颓败城墙的身影。在西门复建一段城墙还是21世纪的事了。说回人民大礼堂,这里原本就是当年嘉定县治的衙门所在,首任知县高衍孙就任时所建,绵延七百多年,直到民国二十六年(1937)仍是县政府办公地,直至于1937年八一三淞沪会战中,此地毁于日军军机。
一座建筑处所的前前后后,都不仅仅是建筑的。
嘉定县第一届第一次人民代表大会全体代表
在人民大礼堂前的合影
回想起小学时候,除了放电影,大礼堂还是县里开大会的场所,代表大会、表彰大会、文艺汇演等,总之是全县性质的大会。城里的乡里的,大家聚集而来。记得小时候会和小伙伴们一起排队来到大礼堂门口,手举鲜花,对列队而入的大人们呼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那就是表彰大会了。还记得那时全县的中小学会议也是在大礼堂开的。有一年,被老师推荐代表炼红小学上台发言,发言稿是张老师写好的,我抄写了一遍,发言时就摊在主席台会议桌上,坐在上面其实心跳蛮快的,不过真的发言了,也就朗朗起来,时不时瞄一眼发言稿,眼神坚定,声音稳定,似乎颇落落大方,只有自己知道从台下来时,心跳得咚咚响。到底是人民大礼堂呀。
当然,人民大礼堂之所以扎根在心,还是因为去看电影。
那时节,看一场电影何其欢乐呢?头发梳梳好,穿上清爽的衣裳,夏天备把折扇,冬天大家在一起看倒也暖和,最好还要买点甜的咸的,看电影呀,难得的,隆重的。从西大街走过吊桥头,走过人民街,再到城中路小转弯,再到清河路,再走一段就到了。票子是事先买好的,哪能随便就看得到呢。从《闪闪的红星》《小兵张嘎》到《卖花姑娘》《小街》《庐山恋》《追捕》,去人民大礼堂每每揣着盼望。几年前碰到西门老邻居萍姐姐夫妇,谈起往事,她先生说还没有谈朋友辰光,常和厂里同事去大礼堂看电影,那时也没啥娱乐,去大礼堂看场电影老开心了。
留着长辫、提着红灯的铁梅,也是在人民大礼堂里看到的,临行喝妈一碗酒的唱段在周边传开了,调子高亢,激动人心,“浑身是胆雄赳赳”,“雄赳赳”三个字哪能随便唱完了,“赳赳”着调子上去,听了好像真想去干点什么平时不敢干的事啊。不过,我还是喜欢看看铁梅的长辫子,黑亮亮的,甩在背后好看的。我们小孩子对铁梅手里提的红灯好像都来了兴趣,大家聚在一起用上小下大的药瓶盖头和红纽扣做只小红灯,大人也参与进来,帮小孩子在黑色药瓶盖头中间钻个洞,这样纽扣就可以用线穿缝过去了,小孩子手指捏着这个小得不得了的玩意,蛮有成就感,小姑娘再作势甩一甩小辫子,眼睛圆睁,“嗯,阿像李铁梅?阿像?”大家嘎嘎嘎笑一阵,像复习功课一样,又复习了一遍《红灯记》。小红灯做过几只也就不做了,小姑娘的心思又转向《杜鹃山》里的柯湘头,一样的短头发,在柯湘头上就是有那么点不一样,当然主要是杨春霞好看,那些革命斗争的剧情到后来还真都忘记了,就记牢“柯湘头”了。
开大会,看电影,走到人民大礼堂门前那块广场,与平常琐琐碎碎的日子似乎稍微隔了那么一小步,握着口袋里的两粒水果糖,在灯暗了以后的大礼堂,心里弥漫小小的雀跃。
那时嘉定锡剧颇盛行着。我在大礼堂看过嘉定锡剧团的《双推磨》。寡妇苏小娥和长工何宜度相识相助相恋的故事。夜半男人帮女人干活磨豆腐,两人边干活边拉家常,情愫渐生,锡剧的唱腔听起来糯嗒嗒,男女主角模拟着磨豆腐的动作,来来回回,你一句我一句,豆腐磨完,彼此也互通了心意。锡剧团的当家花旦姓袁,那时走在城中路上会被人认出,不过不是粉丝时代,也就是大家平日里闲谈几句,知道名字,哦,原来她就是演双推磨的那个啊。后来听说锡剧团解散了,流行歌曲来了,电视时代了,娱乐活动多起来了,人民大礼堂都渐渐荒芜了,锡剧的唱腔哑了。
回想起来,在人民大礼堂看的最后一场电影是《追捕》,而且是在高考前。啦啦啦,杜丘和真由美,骑马飞奔,真由美长发飘飘,杜丘高冷沉着。飞奔啊,飞奔的感觉真好。像风一样飘荡,像风一样撞开封闭的心怀,好像女人和男人就得这样才最符合美学。当然,这不过是一个画面,潜入内心,很多年以后也许发酵成某种情感审美,也许最后只是一个想象中的画面罢了。真由美的长发颇有一种抚慰紧张神经的作用。高考好像也是一个飞奔的姿势,以静态中动态的方式。
高考前的电影给人洒脱的气象,但记忆往深处追溯,其实在人民大礼堂我曾遭遇人生初始的尴尬,并且似乎也因此而体会到所谓灯光暗下来之后的东西。彼时上小学,全县小学生文艺汇演吧,我是报幕员,穿上少年宫老师给的红丝绒背带裙、白衬衫,兴冲冲上台去了。可是后来却发现红丝绒的裙子后摆折上去了,自己却不知。听到大家在台下笑,还不知所以然。演出结束,自己的裙子落在少年宫同学手里,而同学已经回家了。只好红丝绒红脸蛋地回家,走过人民街,走过西大街,哪能这两条路这么长啊。刚刚还在闪闪发亮的舞台上兴冲冲的,此时却暗淡尴尬,小小年纪似乎已然感知到了所谓烟花之后一地红屑的人生之质。
大礼堂的红胭脂白衬衫花裙子,终究不过是短暂时空里的一个瞬间罢了。只是,大礼堂的样式和空间确乎拥有了某种超出日常的象征意味。
在军人大礼堂独唱
开头说了,军人大礼堂比较简陋,可见其1950年的建造时间传达出物资贫乏的时代环境,茅草屋顶长条凳,屋顶横梁穿露,灯就这么长长地挂下来,是因陋就简的意思,但也功能齐全。时为二十军临时开会所用。座位998只,1958年交予城厢镇(今嘉定镇街道)政府所用,后改为镇文化馆,1982年拆除。1998年版的《嘉定文化志》上如是介绍。短短几行字,跨度可达三十几年。而这期间,简陋的大礼堂里其实也是丰富多彩的,也许和一路之隔的人民大礼堂相比少了点端肃之感。但无论如何也是礼堂呀,彼时一般的群众文艺演出大多在这里举办,毛竹支撑的屋顶下面,当台上的灯光亮起来,坐在台下的人,也能感觉到日常之外的喜悦。
1981年的军人大礼堂(李侗/摄)
我记得1977、1978那两年,市面上比往年热闹多了,好像人的心里也活泛不少,有一阵群众文艺活动盛行演江姐,工厂里的美女帅哥组织起了青年业余演出队,军人大礼堂热闹了好一阵,经常飘出“红梅赞”。蓝布旗袍红长围巾齐耳短发,革命者江姐的形象端庄也时髦,爱美的女青年穿戴起来,画上剑眉,抹上红唇胭脂,在红梅花儿开的布景前上台亮相,红妆和武装皆备。
念初中时,有一天路过军人大礼堂,红纸的演出招贴上闪现一个熟悉的名字,是已搬离西大街的老邻居,原来203室的那家女儿呢,依稀记得她高个短发长圆脸,确实蛮适合演江姐的。
少年时代是进过军人大礼堂几次的。小学时在那里跳过舞,参加文艺小分队的演出。初中时在里面唱过歌,只是这次唱歌成为了一个让我人生从此基本不唱歌的拐点。站在军人大礼堂的台上,灯光不比人民大礼堂的暗,我走出侧幕至舞台中央,老师的手风琴伴奏开始了,我开始唱,现在已记不得歌曲名字,以我对往事的记忆力,应该是能记得的,但确实忘了,也许这是选择性遗忘,因为唱到一半歌词突然从脑中消失,只记得军人大礼堂的屋顶好高,舞台上的灯好刺眼,台下的笑声是顾不上了,总之仓皇而退,脸颊红胭脂热辣辣的。
进到后台幕布,不敢看音乐老师的表情,老师肯定是惊讶和遗憾的,怎么会忘歌词呢?不是排练得好好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灯光下卡词。什么科目的考试都不会考偏的我,站在台中央唱到一半刹时脑雾了,音乐老师的手风琴还在响,仿佛想唤起我的一点记忆,舞台上的灯真亮啊,喉咙自动哼哼哼哼的,却怎么也续不上后面的歌词,真是对不起音乐老师的用心,那种感觉似乎难以用羞愧一词解释。羞耻呢,自然也谈不上,但在当时的初中生心里总归是一个洞,从此我就基本不唱歌了,好像也隐隐地明白,一个人是不可能什么都做得很好的。不会唱歌,也没什么。不过似乎此后对聚光灯产生了隐隐恐惧。
还好音乐老师事后并没有太责怪我,毕竟不过是一次校内表演嘛,当然从此音乐老师也知道我不是个好苗子了。彼时的他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右半脸还有点坑坑洼洼,像青春痘留下的疤痕,平时待学生蛮客气,在城二中办了一个乐器兴趣小组,叫我去学柳琴。音乐老师拿出月琴和柳琴,月琴圆润饱满,柳琴纤细若古典美女的脖子,我一眼看中了柳琴,其实内心明白自己的小小念想,就是那个小学时未能圆的小提琴梦,大眼睛的少年宫老师看一眼不够尺寸的小手指,我就被淘汰了,那么眼前轻盈的柳琴似乎可以还愿。乐器之外,音乐老师还教大家唱歌,学期末的演出就安排我独唱。那几天放学后,老师弹着钢琴伴奏,我跟着练声。其实我并不擅长唱歌,容易走调,老师却很有耐心,弹着黑白琴键细心帮助调整,几天后终于有点可以上台的意思了,却不曾想就出了洋相。后来我也放弃了学习柳琴。恢复高考,重点高中的全市统考新政施行,好像也及时补好了那个洋相之洞,毕竟还是考重点高中要紧呀。
在嘉一中的两年,是天天路过军人大礼堂,毛竹草棚的样子也几乎不变,有时放电影,有时有些演出,但是再也没进去过。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军人大礼堂拆了,建了商场。人民大礼堂呢,1982年改为嘉定总工会工人俱乐部影剧院,后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拆了,1990年4月原址翻建为嘉定工人影剧院,次年6月竣工,也是一处看电影、演出、会议多功能之所。2003年左右又拆。此地就成了停车场。据说本来也是要投资成商场的,但这块地比较特殊,并没有谈成。于是停车场至今。也好,曾经的县衙所在,曾经的嘉定人要换好干净衣服隆重进入的人民大礼堂所在,是要规划周全的。
其实,我对大礼堂有一种既向往又矛盾的心情,隆重地到礼堂开会看戏表演,好像给过日子点了唇膏抹了胭脂,暂时好看又兴奋,常常又会有种延续感,慢慢给接下来的日子裹层糖衣,但是隆重华丽之后,一阵掀凳子翻椅子的声音,大家蜂拥而起而走的场面,却又是溃败的,隐隐的终于解脱了的感觉,撤掉红丝绒台布的主席台桌子露出黄渣渣的旧木色,孤单地等待工作人员搬下台,哐叽哐叽地被拖下去,让少时的我想起天壤之别的成语。走到大礼堂门口,回头再看看高出座位席一大截的主席台,好像有种勉力搭出来的隆重庄严之感。
走来走去的,看到但凡礼堂、会堂之类能集中群体的地方,一个高出地表的台是不可少的。再后来发现,哪怕圆桌会议什么,总也有个主次高低的。台上的座位也不是一二三四顺序就可以了,有讲究,有深究,以微知著,以小见大,内容平常,外延内涵博大精深。
人民大礼堂还是军人大礼堂,俱往矣。嘉定有了其他空间更大更华丽的楼堂馆所,但这两处礼堂不只是我们成长年代的一个亮堂之所,其实也给予了我们一些人生的感受。一个人在礼堂里坐着,或者在礼堂的舞台上讲话或表演,总是会在生命中留下痕迹的。
卡词之后,四十几年过去了,我几乎是不唱歌的。
作者: 龚静、徐征伟(供图)
编辑: 顾娴慧、唐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