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余光中《乡愁》
如果上海是棵大树,那我们就是簇拥在树枝间的小小树叶,春风一度就会快乐地歌唱。很长时间我们并不知道那些深藏在树干深处的年轮,不知道扎根在历史与大地深处的根脉,但每一片树叶,都有叶落归根的时候,当秋风乍起,我们都会忍不住倾听,那些藏在大树深处的故事。这些关于大树的故事,无论时间多么久远,都会和每一片树叶上密布的小小叶脉连接到一起。这时,你就会知道什么是乡愁。
奇怪的是,乡愁并不让人感觉难过,当你品尝过它的滋味,你反而会感觉温暖。上海的秋天,很短也很美丽,风吹乌桕,漫卷梧桐,夜雨时时涨满了秋池,我喜欢在这样的秋日漫步、读书、摄影、发呆。在我的手中是楼耀福老先生的新书《土布上的乡愁》,从安静的嘉定老街到上海繁华的街市,从流落民间的嘉定的竹刻到我们这一代人已经忘记很久的老上海土布,没有月份牌上的美女图,没有灯红酒绿的大世界,没有波澜壮阔的大历史,信手拈来的文字淡如流水,缓缓流过这座我们共同生活的城市,如此遥远,却并不让你感觉陌生。
上海是什么样的?小小树叶,怎么知道大树的心事?
松江、青浦、崇明、嘉定都是上海的一部分。但是对上海城里人而言,嘉定是在城外的一片秘境。老辰光,去一趟嘉定就算是一次出城了,那里仿佛是上海繁华背后的一抹安静背影。如果没有亲朋邀请,你不大可能,下了班,没事干就去那里转上一圈,以前可没有私家车。去嘉定你需要挑个天气好的日子,花上大半天的辰光,也许回来时,你还要给自己的亲朋带一份嘉定的土货,比如一份凉了的小笼包,一块号称是明清时的嘉定老竹刻,真的假的,只有天知道。
或者扯一块嘉定州桥街上的老土布,回来当桌布。上海城里著名的女作家王安忆就经常去那里转转,因为她的老朋友——作家夫妻楼耀福和殷慧芬都住在嘉定。有楼耀福在,她可不怕被嘉定街上的商人们坑了。
王安忆和她姐姐安诺来嘉定,茶叙之间,殷慧芬送她俩一人一块老土布,小格子花纹,一块色深一块色浅,都很好看。安诺、安忆很开心。安忆说,上次王小鹰在嘉定买了块格子土布,后来她去做了件衣裳,做工要900块。我说,怎么那么贵?王小鹰大概太考究,殷慧芬叫嘉定土裁缝做,百把块就够了,做得也蛮好。我从柜子里取出其中一件,在身上比画着:“我还穿着它周游世界呢!”安诺说:“拉链用红颜色,蛮跳额。好看” .......
2014年5月,王安忆应“余光中人文讲座”邀请,去台湾地区演讲,送给余光中的也是她在嘉定州桥买的乡下老土布。 余光中的一首《乡愁》脍炙人口: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
余光中手捧王安忆从大陆带给他的农村手工织布,我不知道诗人心头涌起的又是一种怎样的乡愁。
——楼耀福《土布上的乡愁》作家楼耀福
楼耀福,生于上海。1973年11月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落叶潇潇》(与殷慧芬合作)、中短篇小说《拉幕的人》、《彼岸》等百余万字,小说曾被《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向世界各国推介。近些年出版有《上海闲人》、《海上寻珍》、《月河淘旧》、《唐滔和他的虞山》、《吃茶笔记》、《局外树》、《寻茶记》等随笔集和文化专著。
上海古代是松江府的一部分,在中国历史上,松江府可是“衣被天下”的棉布之乡。竹刻的嘉定,布做的上海,当代上海人大约已经忘记了这些老土的历史。身在钢筋水泥的大都会,你已经很难感受到上海乡土久远的气息。但至少,在上海的繁华背后,你还能去嘉定、崇明感受一下,上海这些被遗忘很久的历史。
这些格子纹的老土布摸上去有点粗糙,但很有质感。你摸着它,就会有一种古早的回忆。王安忆、楼耀福、殷慧芬,以及我的父母辈,以前也都有过扯土布做衣服的回忆,但是到了我这一辈,就成了穿“的确良”长大的一代。这没什么不好,新的面料,新的生活方式,不断更新着我们的生活。有时,你要去城外看看过去,有时你也要进城去找找未来,上海其实很大,上海的历史其实很长,我们总是有很多不知道的,就像树叶不知道树干的心事。
在城外住久了,也会想来城里转转。有时你会发现很多意外,发现那些藏在时光深处的,被我们遗忘很久的故事,然后,你会把这些故事,重新编织到自己的记忆里,这是关于我们共同的城市,共同的生活,就算你从来没有穿过土布做的衣服,它一样可以成为你的记忆,你的乡愁。因为每一个上海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城里和城外,都属于同一个记忆共同体。
二十多年前一个秋日的午后,我和殷慧芬路过上海长乐路,在一条弄堂里找到一家“中国蓝印花布馆”。那是一幢两层的老房子,外墙浅色的黄已经斑斑驳驳。走进圆形拱门,琳琅满目的蓝印花布顿时扑入我们眼帘。服饰、桌布、垫子、挎包……所有陈列的商品全是蓝白相间的花饰,变幻无穷。房间家居的布置也全是这美丽无比的蓝印花布。我们仿佛置身于蓝色的梦中,这梦是一种久违的温馨和静谧。我们当即买下喜爱的服饰等,花费在当年已算不菲。走出弄堂,无法掩饰的喜悦之情驱使我们再次抖开服饰,一边走一边欣赏,那蓝色图案与秋阳下路两侧梧桐树金灿灿的黄叶互为交织,美得让人心醉。
创办“中国蓝印花布馆”的是一位叫久保麻纱的日本老人。作家吴泽蕴曾陪着久保去过南通等地,后来写过一篇散文《久保麻纱和中国蓝印花布》记录和颂扬了老人在中国各地奔走、寻访和建立这家蓝印花布馆的动人经历。久保唤起了华夏儿女对消逝已久的蓝印花布的怀念和憧憬。
——楼耀福《土布上的乡愁》
竹刻的嘉定,布做的上海,读大学时,我有一个同学住在老上海长乐路的弄堂里,课余时间,我经常会去找他玩,那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在他家旁边临街的弄堂口,有一间叫做“中国蓝印花布馆”的奇怪地方,抱着十二分的好奇心,我和小伙伴们曾经进去参观过。在老式的洋房里面展示着一种叫做蓝印花布的传统纺织品。年轻时,我并不太了解什么是蓝印花布,只是觉得那些蓝底白花的布料有种很奇怪的亲切感,觉得要是扯一块当桌布,搭配妈妈那套最宝贝的青花瓷餐具,倒是蛮搭的。印象最深刻的是,布馆主人在那套洋房的后花园里,晾晒的大片蓝印花布,接风招展,煞是好看。但是当我们想去摸摸那些奇特的布料时,布馆的阿姨突然跳出来,警告我们:不许摸!
我们是穿“的确良”长大的一代上海人,别说蓝印花布了,对上海历史上源远流长的土布文化,几乎没有什么概念。连著名的上海娘子黄道婆是现在上海什么区什么镇的人也搞不清楚。年轻时,我问同学,为什么会有这么一间布馆?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展示蓝印花布?同学却和我一样,一问三不知。只知道:这是一种土布,一种乡下人手工织染成的土布。
上海人什么都喜欢洋气,土的东西总是让人觉得没腔调。但实际上,当我们长大了,小时候风行全国、轻薄鲜艳的洋布料“的确良”,倒成了最没有腔调的回忆。
蓝印花布有蓝底白花和白底蓝花两种,因其“抹灰药而染青”的工艺,又称药斑布。在参观南通蓝印花布艺术馆时,我吃惊地发现“药斑布出嘉定及安亭镇”之说,激动不已,大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喜悦。我在嘉定四十余年,这风行江南的蓝印花布工艺竟出自我脚下的这块土地!从南通回来后,我按捺不住地逢人就说,很为嘉定骄傲
......
可惜这种骄傲和欣喜并不持久,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和沮丧。“抹灰药而染青”的蓝印花布在她的起源地几乎绝迹,即使是新品也难觅寸尺!嘉定州桥老街没有,安亭也没有!前不久,我们来到安亭“归氏药斑布的故里”,读到一段相关文字:药斑布“至清朝中后期失传,‘文革’期间,安亭老街东街王氏老太(已故)也开过药斑布染坊,但规模很小,后来被取缔。心中顷刻间有一种被揪的痛,取缔的何止是小染坊!安亭蓝印花布最后的传人消失在动乱年月,安亭蓝印花布也终于在这时被画了一个拙劣的句号,香火从此湮灭。然而,优秀的传统文化和人类对美的向往是永不熄灭的,蓝印花布之树在这里枯萎,却在那里抽枝长叶并盛开妍丽之花,吴元新和久保麻纱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楼耀福《土布上的乡愁》
曾经遍植上海田野的蓝草,是蓝印花布的关键染料
寻寻觅觅,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其实每一次认真的寻找,都不会一无所获;每一片叶落归根,也不会毫无意义。我们总会忘记很多过去,所以我们才会不断地沿着历史依稀的线索,城市老旧的弄堂,不断地寻找,发现,就像树叶寻找着它的根脉......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会去往何方?
这不仅仅是一块布,这是一块包裹着我们每一个上海人共同记忆的历史,更是一段美丽的历史。正是因为这些美丽的回忆,我们才会如此热爱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弄堂,我们的郊外,我们的生活。
《土布上的乡愁》,这是一本关于老建筑、老物件、老传统的随笔集。忆旧、怀旧、玩旧、叙旧、寻旧,无论是家具、竹刻、土布,还是木雕花板、茶……它凝聚了千百年来上海的记忆和感情,足以安放我们共同的乡愁。但对而言,这不仅仅是一本书一本随笔,它也是一个属于我们每一个上海人的蓝色的梦。
来源:文汇出版社
编辑: 王丽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