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曹雪芹的《红楼梦》,绫罗绸缎令人眼花缭乱;读王安忆的《天香》,江南刺绣令人感叹巧夺天工;而陈忠实在《白鹿原》中描写的关中土布,让我感受到浓浓的乡土气息。
《白鹿原》是一部具有里程碑式意义的作品,对中国现当代历史作出了深刻诠释和批判,陈忠实充满对中国农村农民的深厚情感。这种感情以他生活的关中地域为背景,体现了当地独特的民俗文化特征。关中地区男耕女织的生产方式,在陈忠实笔下,令读者如身临其境。
棉花收成后,从轧花到纺纱、织布,然后染色,陈忠实都写得极为细致。第四章中白嘉轩母亲教媳妇吴仙草纺织土布:“一面教授一面示范给她,怎么把弹好的棉花搓成捻子,怎么把捻子接到锭尖上纺成线,纺车轮子怎么转出纺出的线才粗细均匀而且皮实。纺成的线又怎么浆了洗了再拉成经线,怎么过综上机;上机后手脚怎样配合,抛梭要快捷而准确;再进一步就是较为复杂的技术,各种颜色的纬线和经线如何交错搭配,然后就创造出各种条纹花色的格子布来……”描写可谓绘声绘色,淋漓尽致。
第十三章,白嘉轩驾着牛车从城里拉回一台上海制造的轧花机,安装完毕后,他“双肘搭在轧花机的台板上,一只肘弯里搂揽着棉花,另一只手把一团一团籽棉均匀地撒进宽大的机口里,双脚轮换踩动那块结实的槐木踏板。在咔嗒咔嗒的响声里,粗大的辊芯上翻卷着条条缕缕柔似流云的雪白的棉绒,黑色的绣着末剔净花毛的棉籽从机器的腹下流漏出来……”
白鹿原的土布染蓝,陈忠实在第六章中已有写到,吴仙草“腆着大肚子纺纱织布,把蓝草制成的靛搅到染缸里染布”。这种染蓝与我在江南和云贵地区所见大抵相仿,只是没有像夹缬、蜡缬、绞缬和灰缬那样染出蓝白花纹。想来陈忠实笔下的“蓝袍先生”的蓝,是一色的毛蓝或略深的藏青色。
第二十三章,朱先生回想起第一次看到妻子朱白氏,陈忠实这样写道:“她在涝池边上帮母亲白赵氏淘布。春天织成的白布搁到夏天,打下核桃捶下青皮,再摊到石碾上碾轧成糊涂,然后和白布一起装进瓷瓮沤窝起来;五至七天以后,再掏出来到涝池淘洗,白布已经变成褐黑色的了,这种颜色直到棉布烂朽成条条缕缕也不少色。紧紧连接的第二道工序是把着了底色的棉布塞进涝池的青泥里再度加色,黑青色的淤泥给棉布敷上黑色,然后就可以做棉袄棉裤夹衣或套裤的面料了。”
土布染黑工艺的描写如此详尽,在文学作品中实属罕见。即使是关于布艺服饰的专业书也难见如此具体细致的文字。
我曾淘得一块旧时被单,红黑两色,底色是黑的,纹饰是红的。印花的版制工艺与蓝印花布大抵相仿,蓝印花布用蓝草制靛为染料,这块红黑纹饰的被单又是以什么为染料呢?植物染?矿物染?如是植物染,染黑是否如《白鹿原》中描述的那样?
我后来查阅史料,古代染黑的植物除了五倍子外,还用栎实、橡实、柿叶、冬青叶、栗壳、莲子壳、鼠尾叶、乌桕叶等,未见陈忠实所写的“打下核桃捶下青皮,再摊到石碾上碾轧成糊涂,然后和白布一起装进瓷瓮沤窝起来”的工艺。
《白鹿原》中关于土布的描述还有精彩之笔。第三十二章,朱先生死了,“从头到脚一切穿戴齐整,朱白氏用一条染成红色的线绳拴束双脚时,发现朱先生的两条小腿微微打弯而不平展。她使劲揉搓两只膝盖,以为是在藤椅上闭气时双腿弯曲的缘由,结果怎么也揉抚不下去。朱白氏猛乍恍然大悟,对儿媳叫起来:‘啊呀呀,给你爸把袜子穿错了!’随之颠跑着到后院居室内取来一双家织布缝的统套袜子,让儿媳脱下错穿的那双白丝袜,换上统套布袜,朱先生的双膝立时不再打弯,平展展地自动放平了。朱白氏对儿媳说:‘你爸一辈子没挂过一根丝绸洋线,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我纺线织布做下的土布衣裤。这双白洋线袜子,是灵灵那年来看姑父给他买的,你爸连一回也没上脚。刚才咱们慌慌乱乱拉错了,他还是……’儿媳听罢大为惊异。”
朱先生这个人物,寄托了作者对民族对历史的沉重思考。
《白鹿原》中关于土布染织的描述还有许多精彩之笔。2007、2009年,陈忠实两次来上海,我和妻子殷慧芬都去他下榻的宾馆拜访。那时,我在茶文化上做些学问,曾与他探讨过陕西的茶,从午子仙毫说到紫阳毛尖,相谈甚欢。陈忠实如果今天仍健在,我一定会找机会问他关中土布织染更具体的细节,可惜他已逝世,天人两隔,我只能在他文字中寻觅。
来源: 嘉定报
作者: 楼耀福
编辑: 刘静娴、唐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