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嘉定区人民政府

１０４弄９号住着十二户人家，三层楼，一层四户。走出走进邻居们都很客气，那时电费用总表，水费按人头，每月轮流一户人家计算后去各家收水电费（煤气是没有的），多几分少几钿，彼此也不太计较。当然相对来讲，同层的邻居来往密切些，虽然各家之间也有走得更近点的，不过远亲不如近邻，彼此的一点小心思不影响总体氛围的暖意。

想起来１９７０年代中期吧，阿芬姆妈儿子结婚这一天，我们四家人家全部出动。除了阿芬姆妈忙，周师傅也忙，阿芬姆妈的儿媳妇就是她的外甥女呢，能不激动嘛，简直团团转，唯恐拉下哪个细节没落实。玫姆妈家腾出一间房间出来做点心，我家的方凳子、圆台面自然都借出去了。那天做的点心是宁波汤团，芝麻炒好碾细拌好白糖，糯米粉老早备好，板油一大碗，不是先搓小圆子里放芝麻馅的做法，而是将芝麻搓成小团子，裹一片板油，再在糯米粉里滚一滚，玫姆妈讲这个是正宗宁波汤圆的做法，我也帮着一起做，从小就跟外婆学会做汤团馄饨等的，搓搓小圆子不在话下。外婆在外屋帮阿芬姆妈煮水潽蛋，招待市区来的送亲团。嘉定本地规矩，送亲或接亲，水潽蛋定规要给陪客们吃的，有的人家还会添鱼圆，两只鱼圆两只水潽蛋，是喜宴的前戏。

这一天大概是我们搬离西大街前最闹猛的一天了。

闹猛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平常日子多数总归平常、缓慢，像练祁河的水慢慢淌，一点点过，等过去了，连起来一看，哦哟，辰光过得这么快啊。可是，毕竟小孩子在长大，日子也在变化着。这种感觉蛮像用一块块饼干似的布块拼出来凳套子，边角边料，挖领窝之余，裁下摆之余，剪裤脚之余，做假领头之余。形状种种：三角，方圆，四边的，五角六角的……随意剪下扔在针线盒一角，可是仔细裁剪，缝纫起来，一块一块的，缀成了完整的织物。

拮据的时代，大家都习惯自己做东西。一楼无锡伯伯装无线电，做落地音响，各种零件摊在写字台上，老花眼镜下无锡伯伯握着电烙铁目不转睛。我家在做凳套呢。凳子是父亲手作的靠背椅，凳面衬了海绵，包了人造革，柔软，比硬板凳坐起来舒服多了。母亲觉得应该保护兼美化，得为椅子做套子。但是布票紧张，钱当然也需精打细算，整块布裁剪做凳套绝不可行，于是决定废物利用，用碎布头，实现美丽计划。

除了自家角角落落寻出来的，周师傅家的、阿芳姆妈的、玫姆妈的，还有楼下朱家姆妈的，邻居阿婆的，统统汇集，原本的多余，等着华丽转身。父亲将这些多余剪成三寸许的正方形，母亲一旁踩着“蝴蝶”缝纫机正反包缝地将之拼接。那些夜晚，家里安静而温暖，父亲不出门打牌了，专心剪布片，平衡不同色调的碎布。母亲备课之余，专注踩缝纫机，此刻似乎也不那么为日常生活的收支焦虑了，神情温柔，宛然维米尔１６６９年画的《编蕾丝的女子》。当然，那个专心编蕾丝的女人是１７世纪的荷兰闺秀，眼前的女人需要承担职业和家务的双重责任。只是女人安之若素地接纳着生活的所有。拼接，滚边，饰波浪状围边。四个座面，四个靠背，需要几个晚上的全神贯注。缝纫机“嚓嚓嚓”细密的声音在夜的房间里清晰闪亮，间或咯的一声，是母亲换底线的声音，或者咣的一记，是父亲帮母亲拆开面板检查哪里被卡住了。我们小孩子做完功课，也帮着剪布块，不怎么说话，默契和安然隐秘地流动。没有吵嘴，没有皱眉，没有不安的脸色，日常生活的碎片似乎也在缝纫机的嚓嚓声中聚拢、弥合。

碎布做成了“百衲”凳套，和靠背椅全然妥贴，全家人纷纷在凳子上坐一坐。我隐隐地希望这样的时刻能够停留成日子里的永久，可是也明白不会的，虽然此时年少还没读什么哲学书，可是阅读生活本身也是哲学，缝缀生活不是片段所能担当的。“百衲”之后，凳套会漂亮一阵，但一天天旧下去的命运无法逆转。生活的碎片一如既往，难以轻易拼贴。

这样的手作还在继续。父亲还做落地灯，用废弃的Ｘ光片子做落地灯罩。无锡伯伯继续忙活着落地音响，两个又长又大的长脚儿子也围着一起忙乎，此时听不见无锡阿婆不满意儿子的声音传上来了。

好了，沙发做好了，茶几做好了，凳套做好了，灯罩也温暖地照着夜晚的屋子，虽然不如商店所售的乔其纱灯罩柔美，稍稍有点点硬气，可是糅合了人心的暖意。

我喜欢这些手工制作的时光，大人小孩的心思都集中于此，有共同的目标，不再为其他琐事分心，不那么亮堂的电灯泡投下的光晕，好像带来时间的暂停，暂停里，时间又那么温柔的抚摸着，光晕给人一团宁静温暖的意象。可是，日子总在往前走，人和人在一起的日子，口角、争吵好像是日子上的一个个扣子，扣子有的紧，有的松，皆须心力解之。时间的停留总是短暂的。

短暂的停留也是停留。可是彼时彼刻的短暂反而让人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啊。大人会说小孩子几时长大成人，孩子们暗忖什么时候能离开父母的唠叨，去向自如之地。很多很多年以后，一切都迅疾变化，烦心事从没减少，老了，病了，走了，自如之地呢，也许不过是心念罢了。不禁怀想，短暂的停留何其美好。那么，就在片刻，无论过往今朝，且体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