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嘉定区人民政府

妻子殷慧芬从州桥老街回来，告诉我她看到一条作裙，上面绣了“抗战胜利，世界和平”八个字。我看了她拍的照片，“灵额。”正在烧午饭的我，立马放下厨刀、菜勺，关掉煤气，与她直奔州桥老街。

还是桥堍下的那爿旧货店，店主老王看到我拍马赶到，满面堆笑：“我就晓得侬会来的。再晚几分钟到，我要吃饭去了。”他说着开橱门取出了那条作裙，毛蓝色土布缝制，七成新，束腰处打褶裥，品相挺好。与众不同的是，褶裥上缝绣了“抗战胜利，世界和平”八个字，针脚密密麻麻。我抚摸着这针脚书写的字，凹凸有致，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这是历史的记忆。人们追寻历史，往往通过纸质上的文字记载。更早一些，古人也有书写在竹帛上。而在近现代，用针脚在布裙上缝绣书写，也有。我有几条作裙，上面绣“五世其昌”“黄金万两”等等，内容大凡是祈福吉祥。而记录庆祝抗战胜利历史事件的，我第一次见识。

老王一直注意着我的表情，问我怎么样？我说我要了，让他开个价。老王的报价比我之前买的同类作裙贵一倍多，我故作惊讶：“价钿贵太多了。”老王狡黠一笑：“因为这八个字，有故事，所以贵。”

我无语。老王说得没错。抗战胜利那年是１９４５年，我还没出生，但作裙上密密匝匝的针脚，此刻在我眼里，每一针留下的白色点痕都是七十多年前嘉定乡村女子的泪珠，而布上褶裥则是她们饱经风霜的面庞皱纹。悲怆、愤恨和胜利的喜悦全因为这八个字凝聚在这条土布裙上。我触摸着布纹线脚，似乎在触摸她们的内心深处，触摸那段刻骨铭心的历史。我的脑间也回忆起许多往事。

１９４６年出生的我，虽然没有亲历过那个岁月，但我知道父辈在那个年代所蒙受的苦难和屈辱。我和妻子年轻时谈恋爱，常在苏州河边“荡马路”，四行仓库墙上的弹孔无言地诉说那时的惨烈和悲壮。有一年，我在日本九州旅行，看到高速公路上“佐世保”的标牌，我顿时想起我父亲在那里曾经的屈辱。父亲那时是个船工，战争爆发时，船只被日本军舰驱赶到一个叫佐世保的港口，之后被围困、禁闭，受尽欺凌侮辱。

抗战时期的嘉定，也有太多的可歌可泣。日军两度攻占嘉定，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嘉定生灵涂炭，水深火热，民屋被毁不计其数，数以万计的平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我的朋友、在嘉定博物馆供职的徐征伟先生收集了几十张抗战时期的嘉定老照片，那些照片是对那个年代的无声控诉。

嘉定是淞沪抗战的主战场之一，南翔、蕰藻浜、外冈、娄塘、马陆石冈……在奋起抗敌的同时，风萧萧，夜沉沉，啼泣悲鸣之声也不绝于耳。

我想知道这条作裙背后更多的故事。我问老王是从哪里收来的？他告诉我在娄塘一个偏僻小村庄。娄塘，位于嘉定北部，与江苏太仓隔浏河相望，早些年我策划编辑《人文嘉定》时，曾多次出没“娄塘街条条歪”的古镇小巷，那里至今还竖立着“娄塘纪念坊”。那是１９３２年，娄塘小东街６０多户民居被日军焚毁，乡民流离失所。之后，爱国侨胞捐资重建，乡民重有安身之所。为纪念爱国人士的义捐，沪上名士李馥荪、张公权、朱吟江、胡筠庄、黄炎培等发起集资兴建此坊。娄塘又是著名的棉布之乡，这条布裙在七十多年前的胜利之日出自那里，正是为铭记这段战火纷飞、同仇敌忾却又倍感屈辱和辛酸的难忘岁月。　　

布裙上的文字更有质感，我再没讨价还价，爽快地买下了这条作裙。老王眉开眼笑：“我知道你会要的。识货人。以后你写了文章出了书，要送一本给我的。”

这条作裙成了我的收藏品。在我所有布衣染织刺绣类的收藏品中，它没有绫罗绸缎雍容华贵，也比不上苏州绣品和缂丝织锦巧夺天工，但是因为八个字，它具备了相当的人文价值，一种特別的意义让它弥为珍贵。

拙著《土布上的乡愁》出版之后，嘉定的乡镇、机关、学校请我去作相关的讲演，这条作裙成了我最生动的道具。每当我展开，并将它围系在我身上的时候，与会者的激动和喝彩无法自抑，有的老人深情地抚摸绣在上面的针脚，向我倾诉当年难以忘怀的记忆。

作者：楼耀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