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台历,封面有“春风有信”四字。打开见“2025” ,我怦然心动:又一个新年!1965年,我从上海浦东来到嘉定,至今已整整六十年!一个甲子,从英俊少年到白发老翁,弹指一挥间。
1965年9月,我高中毕业,接到被上海第一齿轮厂招去当学徒的通知。这个为拖拉机生产配件的工厂,原先在市中心区延安西路番禺路,为了发展迁至嘉定,与嘉定农机厂合并。9月13日,厂里包租了一辆巨龙公交,在市中心人民广场接我们去那时听来很遥远的嘉定。
接站的师傅是工厂劳动工资科的干部,他说:“厂里原先计划办大专的,后来因为师资力量不足,才让你们改当学徒。你们70个应届生,我们是精心挑选的。大多数来自重点中学,而且功课都不差。”大家相互一打听,还真是。我曾就读的洋泾中学,是上海市重点中学,属黄浦区。车上,黄浦区的另一位同学毕业于格致中学。别的还有育才、师大二附中、南模、虹口等中学名校。相处久后,方知他们未能被高校录取,大多因为家庭原因。有的同学家族曾经非常显赫,家庭出身为“资本家”“右派”,有“历史问题”的不在少数。我家祖父以前在上海做工,居然也在其中。冥冥之中,阴差阳错,是命运的安排,让我与嘉定结缘。
第一次踏上嘉定的土地,我就喜欢上了这个江南古镇。工余周末,我和伙伴们从南大街步行到州桥,一路民居白墙黛瓦、错落有致,弹硌路洁净无尘,一过下午五点,沿街商铺多已关门打烊,整条街路安静得只听得见我们走路的脚步声。站在州桥桥头,看练祁河流水涟漪,两岸建筑凭水而筑,有条石铺就的水桥从岸上蜿蜒延伸到水面。炊烟袅袅中,间或听得见书场苏州评弹的吴语侬音……回到宿舍,我忍不住把这种喜悦写信告诉中学时代的同窗好友,说是在电影《早春二月》中看到的风景,我在嘉定身临其境了,而建于宋代的嘉定孔庙是在《早春二月》这部电影中也看不到的。昔日的同窗好友见信后,顿时心生妒羡,很想立马与我分享嘉定的这份美好和宁静。
我所在的工厂有河东、河西两部分,河东是原先的嘉定农机厂,河西是早先的嘉定农具厂,中间有一条横沥河贯穿。每年夏天,横沥河是厂里年轻人的天然游泳池。我是其中的积极分子。我们常常从河西厂边的沿河小路跑到南门环城河桥头,再从桥上下水,顺流从环城河游到横沥河,再仰泳漂浮到厂门口。之后,在河西工厂的职工浴室冲淋浴,浑身舒坦地回到宿舍里等吃晚饭。
现在,原先的工厂已经搬迁,横沥河两岸也已被打造成美丽的河滨公园。我常去那里散步,夕晖下,在横沥河水光粼粼的金波中,我常常会想起自己当年只穿着短裤衩在河中戏水的场景。
在嘉定,我谋取了人生的第一份职业,结识殷慧芬,恋爱结婚生子育儿,先后在南门老街、塔城路、迎园新村、新成路等处安家,日子过得平常却安静。在嘉定,我和殷慧芬先后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嘉定这块土地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生动鲜活的写作素材,让我们文思奔涌。1999年,殷慧芬的长篇小说《汽车城》出版,以嘉定为叙事背景,生动深刻地描绘了嘉定在改革开放中蜕变和发展的宏伟气象。小说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上海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当年的电视连续剧《汽车城》的开机仪式,至今历历在目。《汽车城》等文学作品和我之后参与策划编辑的《人文嘉定》等书籍,丰富和充实了嘉定的文化。
在即将退休的几年里,我们曾经有重回上海市中心区的念想,我们在虹口、静安、普陀、长宁、浦东等地四处探寻商品房,却始终找不到想落户的感觉。直到有一天,我开车经过嘉定墅沟路,见到一幢幢建设中赭白相接的新楼,面前是小河和绿地,顿时心生欢喜,签下订购合同。这时方知,我和殷慧芬与嘉定其实在情感上已互相融合,彼此已恋恋不舍。
六十年里,嘉定区图书馆和新华书店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对书籍如饥似渴的许多场景都历历在目。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刚刚结束文化沙漠般的岁月,大批中外名著在新华书店重新上架,我们得知消息,每次都很早就在清河路的新华书店门口排队等开门。有几次曾委托住在书店附近的车间同事,为我们在队列中隔夜放两块砖或一个破旧竹篮,酷似饥荒年代在菜场抢购食物。之后的年月里,作为感谢与回报,我们多次在嘉定新华书店、嘉定区图书馆向读者签售新著,举行新书发布会。
六十年回忆满满。六十年春风有信。六十年之后,我们和嘉定深情未了。
作者:楼耀福
编辑:唐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