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大师潘天寿说:“画家要创造出自己的独特风格,绝不是偶然俯拾而得,也不是随便承袭而来。所谓独特的风格,在今天看来,一要不同于西方绘画而有民族风格,二要不同于前人面目而有新的创获,三要禁得起社会的评判和历史的考验,而非一时哗众取宠。此之所以不易也。”
这仿佛是专为瞿谷量所下的注脚。
人物档案
瞿谷量
1936年出生于上海嘉定。
瞿谷量钟爱黄山,曾二十次上黄山写生,因此,他笔下的黄山,表现出黄山的独特神韵和中国画的笔墨功底。他在构思构图、笔墨技巧的书写意味和写意精神上,又融入了西洋画的色彩,增强了山水画的诗情画意表现力和时代气息,为中国传统山水画增添了新的生命力。
1.开创水彩画新风格
上一次,83岁的瞿谷量把自己的书画展放在了嘉定区工人文化宫。他说是“喜归故里”,因为他的出生地龚家村,就在如今工人文化宫的位置。
19岁时,他揣着在父亲的小工厂赚得的钱,走出龚家村,走进了白鹅画会,跟随陈秋草和潘思同先生学习西方绘画。21岁,他进入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成为一名编辑。
当时出版社有一百零八将,瞿谷量是最小的一个。每天天刚蒙蒙亮,他就拿了工具,到马路边去写生。那时他的理想,就是把素描和色彩学好。当时他的办公桌对面,坐的是编辑室主任应野平。应野平喜欢他,对他说:“瞿国良(瞿谷量原名),你个小鬼,你不学中国画可惜了。”应野平教他画山水,教他写字。就这样,上班空闲时,他学山水画,下了班,他还是画素描和色彩。
应野平的山水画,学清代“四王”,强调用笔和线条。瞿谷量跟他学习了一段时间后,开始把这种用笔用到写生中,这在当时是一种大胆的尝试。
五四以后,中西文化的结合成为潮流。反映在绘画界,就是西洋画民族化的问题。如何让西方的东西变成民族的东西,又能够为人们所接受,是当时的画家普遍所纠结和追求的。瞿谷量用中国山水画的技巧来写生,误打误撞,正好创造出了具有中国特色的水彩画新风格。
1959年,北京举办全国水彩画展,瞿谷量有三幅作品入选,其中一幅《上海人民公园雪景》,还被选送参加在苏联莫斯科举办的“社会主义国家造型艺术展”。后来,这幅画又入选德国莱比锡《中国当代杰出艺术家作品集》,作品同时被收入画册的,多为其时名满画坛的耆宿,如李可染、潘天寿、傅抱石等人。德国著名艺评家布鲁洛给予这幅画高度评价:“具有成熟的中国水墨趣味的技法,又似乎兼有欧洲传统水彩画的神态……其感染力是如此之深,与欧洲传统水彩画家并无二致,这真是了不起的中国水彩画新风格。”国内的画家干脆说:“瞿谷量,你是水彩画民族化的鼻祖。”
年轻的瞿谷量,一下子出了大名。成名后的瞿谷量依旧勤奋,坚持每天创作,因而在水彩画上,不断有自己的领悟。1979年,瞿谷量在编著《怎样画水粉画》一书中,提出绘画色彩中光色的物理作用和感觉的生理因素的观点,引起争议。他认为,色彩具有两大作用,物理作用和生理作用。光色与物体色的混合,是色彩的物理作用;眼睛在观看色彩时,脑海中会产生补色和余色,这是生理作用。画家在绘画时,必须敏感地抓住客观世界的色彩的正确关系,所作的作品才能生动、新鲜,富有生命力。
著名教育家、艺术家颜文樑先生,在听到瞿谷量的这一理论后,大为诧异,他追问:“你是从国外哪本书里看来的?”瞿谷量说:“是我悟出来的。”颜文樑说:“了不起!我在法国学习时,教授曾经提过到这个东西,但是我没有研究下去。真正学色彩就要懂得这两个原理。”
2.画黄山最像黄山
上世纪八十年代,瞿谷量到美国学习当代艺术。结果,90多岁的老教授冈萨雷斯,听说学校里来了个中国画家,就叫学生来找瞿谷量,想看看他的画。
看完以后,冈萨雷斯跟他说:“你的中国画画得那么好,你到这里来,是打算跟这里的老师学,还是教这里的老师呢?”瞿谷量觉得老教授是在跟他开玩笑,就说:“我来是想学点现代派的东西。”冈萨雷斯告诉他,美国画家喜欢标新立异,没有真本事。中国画有诗意有思想,有很高的艺术性,为什么不研究些自己的东西呢?瞿谷量说,我想了解,抽象派究竟是什么东西。冈萨雷斯答:构成、色彩和笔触。这个答案让瞿谷量大吃一惊,中国画讲究笔、墨、章法,这与冈萨雷斯说的构成、色彩和笔触类似,但是重要次序却完全相反。思索之后,瞿谷量觉得西洋画和中国人的民族的感情接不上头,于是,在学习西画三十年后,他毅然抽了画布,铺上宣纸,开始画中国画。
他的中国画代表作,是黄山系列的创作。古往今来,登上黄山,用画笔描绘黄山的画家比比皆是,甚至还诞生了“黄山画派”。瞿谷量不属这一画派,但他却是地地道道的画黄山的专家,被称为“画黄山最像黄山的艺术家”。
“我先后20次去黄山写生。”瞿谷量说。他对黄山的自然环境反复深入了解,对黄山的名峰、时景、秀水、岩、台、洞、室、题刻和碑刻等如数家珍——这些都是他即兴捕捉黄山神韵的景点。经过长期的摸索,他掌握了一套“以中为本,融西于中”、“从水墨到色彩,从生纸到熟纸”的表现黄山的特殊手法。绘图时,他采用传统的“搜尽奇峰打草稿”的方法,不是将黄山实景照搬于画面,而是把自己的真实感受融汇到黄山的奇境中,绘出了独有的黄山精神。
“很多人认为,黄山的代表是迎客松,但黄山精神不是迎客松。”瞿谷量说,他认为黄山精神是变化无穷的一种气氛、意境和感觉,可以表现出中国大山大水文化博大精深的美感。
为了画好黄山,瞿谷量还花了不少时间去研究黄山的石头,买了不少化石去研究化石的纹理,因为他发现这些化石和黄山的山石感觉很像,就努力寻找一种线条去表现,“结果画出来之后给人感觉就非常像。”
书画艺术评论家郑重评价:“瞿谷量画的黄山,既有石涛所不及渐江的笔力坚凝,丰骨峻嶒,又有渐江所不及石涛的墨润活泼,氤氲苍阔,因而把黄山的骨质气息,和谐地展现在纸上,真可谓情意绵绵的了。”
3.陆俨少也被他的字骗过
中国画中,每一根线条都能看出画家的功力。为了提高用笔技巧,53岁时,瞿谷量开始每天临摹黄庭坚的《李白忆旧游诗帖》,一写就是三十年。“黄庭坚书法的崎岖之势,对我的水墨笔法产生了很大影响。”他的黄山图,用黄庭坚之笔意,以藏锋裹铁之笔,起伏延宕之势,写出黄山松云泉石之美。
其实在年轻时,他临摹大家的字,就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时,他的同事郑振铭曾拿出一幅自己收藏的书法家沈尹默的字,供他临摹。他临摹好的字,就压在办公桌玻璃板下。有一天,瞿谷量从外面回来,有位同事跟他讲:“老法师今朝被侬骗过去了。”原来,这位同事指着瞿谷量的字问应野平:“应先生,你看这个字好不好?”应野平不知是瞿谷量所临摹,看过后说:“沈尹默是厉害。”
他临摹陆俨少的字,陆俨少自己都分辨不出。一次,瞿谷量请陆俨少等几位好友来家中聚餐。餐后,他想送几尾小黄鱼给陆俨少,于是就随手扯了张自己练字的废纸包了包。三个月后的一天,陆俨少突然对瞿谷量说:“我冤枉你了。”原来,那张包鱼的纸,正是瞿谷量临摹陆俨少的字时用的纸。陆俨少拿回家一看,以为是自己送给瞿谷量的墨迹,被拿来包了鱼又送还给自己,不由胸闷不已。后来,他从韩天衡那里得知,瞿谷量还一直在临摹自己的字,才知道自己也被骗过了。
“我记得陆俨少跟我强调过,线条的好坏非常重要,它不该像竹片那样一下子就碎了,要有韧劲儿,拗不断。”瞿谷量说。
4.“最大的优点是个呆子”
“我认为瞿谷量最大的优点就在于他是个呆子,我也得承认,他的这点长处是我的缺点。他能内心安定做自己的艺术,不受时风时流的影响,这是一种传统中国知识分子的认真。”画家、美术评论家谢春彦如此评论瞿谷量。
当年学画,为了提高素描水平,瞿谷量曾花费四五十个小时画石膏头像,铅笔把纸都磨得发光发亮。他的同事,画到一半就不干了,把笔都丢了。“我这个人很笨,所以我能承受下去,能下死功夫,对什么东西都追根究底,搞到清楚为止。”瞿谷量说。
他对绘画之外的名利想的很少。上世纪八十年代在美国,瞿谷量的水彩画作品多次在纽约展出,山水画《疏雨松林》还进入纽约苏富比书画拍卖会,作品颇受画商青睐。但是他没有因此开始画一些“受欢迎的时兴玩意儿”,也没有在创作中刻意趋近市场。甚至在美国画商提出要高价买下他的100幅水彩画作品时,他拒绝了。100幅从中国带去的画,最后又带回了中国。
“我画画带有研究性,每一幅作品都不一样,每一幅都有自己的追求和思想。所以我一生中作品很少,加起来也只有四五百幅,因为每一幅都是我下死功夫画的。所以,我舍不得卖掉。”瞿谷量说。
画到今天,已至晚年。前几年,他大病一场,最终得以康复,又能拿起画笔继续探索,让他觉得很幸福。
“我一生比较平顺,好像什么都经历过,什么也都过去了,最后沉淀下乐观和豁达。生命不止,我就一以贯之地慢慢前进吧。”瞿谷量说。
来源:《嘉定报》 记者 王丽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