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8月,一个暑气蒸人的下午,上海近郊嘉定汇龙潭畔的应奎山上,三个血气方刚、风华正茂的青年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争论着……他们在讨论内忧外患的形势,他们痛恨国民党当局的腐败和专制,都感到压抑和窒息,他们要抗争。但是个人的反抗毕竟势单力薄,他们一致认为十分需要组建一个文化社团。他们都爱好进步文艺,有着共同的理想。说干就干,他们联络了本县30多个志同道合的青年知识分子,组成了“嘉定青年文化促进会”,办剧团,编刊物,在一潭死水的嘉定激起了一阵阵波澜。他们就是中国现代戏剧电影史上的“嘉定三杰”——瞿白音、葛一虹、田鲁。他们同时、同地、同“路”走向中国话剧舞台,足以引起人们的关注和思考。
左一葛一虹、左三田鲁
田鲁原名查良景,田鲁是“因崇拜鲁迅和田汉而取的笔名”(田鲁1990年给笔者的信)。田鲁的祖籍是浙江省海宁县。查氏在海宁是著名的望族,出过一批出色的人物。在清朝,海宁查家做官的特别多,以书香门第闻名。雍正年间,因为“维民所止”这样一道考题,被牵涉文字狱的查嗣庭,就是田鲁的远祖。清代著名诗人、学者查慎行,也属于海宁查家。至于现代名人中,有香港著名武侠小说大家、报人查良镛(即金庸),他们都是田鲁的远房兄弟辈。田鲁是海宁人,何以变成了“嘉定三杰”中的人物了呢?原来嘉定是田鲁的外婆家,“先严故世后,迁居疁城多年,所以可说是我的第二故乡,我也常说自己是嘉定人”(田鲁1990年给笔者的回信)。
田鲁手迹
田鲁生于1915年,比葛一虹小2岁,比瞿白音小5岁。他从小聪颖异常,从小学二年级起,就和葛一虹在嘉定企云小学同班读书。
小学毕业后,田鲁考入上海青年会中学。中学时期,田鲁大量地阅读鲁迅、田汉等左翼作家的新文艺作品,“对当时的社会现状殊多不满,遂受左翼文艺思潮的影响,参加各种有关活动”(1990年给笔者的信)。1931年,刚满16岁的田鲁和瞿白音、葛一虹一起成为嘉定青年文化促进会的发起人,并积极参加了该会的活动。在1933年上海骆驼演剧队到嘉定举行义演的活动中,田鲁是个重要的组织者。嘉定暴风雨剧社上演的《转变》和《嘉定三三》,就是田鲁与瞿白音、葛一虹三人合作的产品。演出结束后,田鲁还专门撰写了《嘉定公演记》一文,总结了这次演出活动,刊于当时的嘉定地方报刊——《嘉定新声》上。从这篇文章中可以看到,18岁的田鲁,思想已有一定的深度,文笔也很老练流畅。他在文中说:“在这帝国主义日益猖獗的现在,教育事业完全失败的乡镇中,唤醒民众和推进文化的唯一锐利工具只是话剧,但话剧在嘉定是怎样的静寂呵!所以我们‘青会’(即嘉定青年文化促进会)的第一步工作就想从话剧着手。可是不幸,‘一·二八’炮火,把我们的计划打得粉碎了,凭了我们不死的心,不断的腿,终于给我们抓住了春假的机会而实现了。”“现在的演剧的题材当以反帝、援义军(即东北抗日义勇军)和一切农村的疾苦、土豪的剥削为前提。” “在嘉定话剧史上,骆驼演剧队占上光荣的一页,是不可磨灭的。”
1933年,田鲁考入无线电专科学校。学习期间,他参加了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并在学校办进步壁报,参加戏剧排演,并开始在鲁思主编的《民报》副刊《影谭》上发表剧评。《影谭》名义上是鲁思主编的,实际上是一个“剧联”盟员的同人刊物。田鲁与柯灵、石凌鹤、张庚、唐纳、安娥等人,为《影谭》撰写了大量的剧评。此外,他还在章泯、葛一虹主编的《新演剧》月刊上发表剧评,介绍外国成功演员的传记。1935年,田鲁与葛一虹、徐韬在上海法国公园(今复兴公园)附近合租了一间房子,编印《电影演剧》杂志。1937年,田鲁与葛一虹合作编译了《苏联艺术讲话》一书。
此时,田鲁参加了由章泯、张庚、应云卫、徐韬、陈鲤庭等人发起的进步话剧团体——上海业余剧人协会(1937年春天更名为“上海业余实验剧团”),田鲁在剧团中除了撰写大量的剧评外,还创作了一些中短篇小说。
八一三淞沪会战爆发后,上海业余实验剧团成员改编为上海救亡演剧队三队、四队。田鲁编在陈鲤庭、瞿白音为队长的演剧队四队,队员中有吕复、陶金、舒强、魏鹤龄、孙维世等当时有名的话剧演员。1937年9月,田鲁随演剧四队,由上海乘苏州河上民船赴无锡演出。他们在无锡、镇江等地演出《三江好》《放下你的鞭子》《秋阳》等剧,热情地宣传抗日救亡。10月中旬,田鲁因家中有急事,离队回上海。此时,于伶领导的第十二演剧队留在“孤岛”坚持斗争。1937年岁末,在于伶及田鲁的嘉定老乡、著名戏剧组织家李伯龙的热情邀请下,田鲁参加了由十二演剧队易名而成的“上海青鸟剧社”。青鸟剧社最早在上海正规演出话剧。从1938年元旦到同年4月,他们在新光大戏院共演出了6部话剧,其中有曹禺的《雷雨》、《日出》,俄国奥斯托洛夫斯基的《大雷雨》,于伶的《女子公寓》,阿英的《不夜城》及田鲁的《衣锦荣归》。《衣锦荣归》是田鲁根据著名导演许幸之提供的材料改编的多幕话剧,许幸之为之精心修改,并亲自担任导演。该剧成为青鸟剧团的“压卷之作”。由于人际、经费等种种问题的困扰,“青鸟仅仅飞翔了三个月,演完了第七个戏《衣锦荣归》,便宣告结束”(袁鹰《长夜行人·于伶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1938年6月,田鲁从上海赴武汉,在武昌凤凰园《新演剧》编辑部逗留了一个时期。后到成都,加入了陈白尘、陈鲤庭、陶金、刘郁民等人组成的上海业余剧人协会旅蓉剧团。由于大后方时局动荡,民生凋敝,剧团演出很不景气,旅蓉剧团自开办至解体一年多,非但没有盈余,还欠了一笔债,剧团解体后,田鲁与陈白尘、陶金、刘郁民四人被留下抵债,他们四出奔走,多方求助,最后终于还清了债务。
1939年春天,田鲁因朋友的介绍,到昆明任铸民中学校长。他介绍一批原演剧四队的队员到学校任教,以解决他们的生计困难。在昆明,田鲁认识了孙起孟,当时孙正主持西南行署所属的昆明职业教育社。孙建议田鲁利用现有的条件,组建一个话剧团,扩大话剧在昆明的影响。田鲁和万流等遂邀集原部分演剧四队的同志,组成了西南剧团,在昆明演出进步话剧。
在昆明期间,田鲁与国民党云南著名军人金汉鼎的女儿相爱成婚,这使田鲁在昆明从事文化活动有了庇护。1940年,田鲁在《戏剧岗位》上发表了《论昆明剧运》一文,阐述了对昆明话剧活动的观点。1943年,杜宣到昆明创办《群报》,办报之余,与田鲁、沙龙等人创办了“华山剧社”,曾到云南西部大理、下关一带旅行公演,扩大了话剧在云南的影响。1945年初,瞿白音带领的新中国剧社到达昆明,立即找到田鲁,两位老乡(还有亲戚关系,是表兄弟)在离乱中分别多年,相见时格外亲热。田鲁帮助新中国剧社租下了他岳父金汉鼎的一间闲屋,使新中国剧社的大队人马在昆明景虹街新居安顿下来。新中国剧社除了演出外,还参加了昆明的民主运动。
1946年,田鲁应陈鲤庭之邀,赴上海加入陈鲤庭主持的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开始了他的电影文学创作生涯。新中国成立后,田鲁在上海电影制片厂艺术处工作。曾为长江电影制片厂编写过电影剧本《贤伉俪》(洪谟导演)。1953年,调至香港长城电影制片公司任编剧,先后为香港长城、凤凰、新联等电影公司编写了《大富之家》《雪地情仇》《四美图》《绿天鹅夜总会》《十七岁》《夜夜盼郎归》《春到海滨》《邻家有女初长成》《美人计》《春雷》《五福临门》《我的一家》《梁上君子》《飞燕迎春》《眼儿媚》《天才梦》《过路财神》和《生死搏斗》等30多个电影剧本,可谓多产作家,同事们都亲切地管他叫“老编”,这些剧本都以“周然”署名,半数以上在国内放映过。其中值得一提的是电影《生死搏斗》,以其紧张的悬念、紧凑的结构、惊险的场面、生动的情节以及新颖的表现手法,在十年动乱刚结束后出现在银幕上,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在观众中形成了强烈的冲击波。
田鲁退休后,在香港银都机构及香港华南电影工作者联合会任顾问,并被选为香港影视话剧团理事,常常为香港的影视话剧献计献策。
田鲁生活简朴,一杯清茶、一本书是他的至爱。他勤于笔耕,淡泊名利,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待人宽厚,为人豁达,1992年患肺癌因手术及时,又活了16年,直至2008年3月逝世,享年93岁。至此,嘉定话剧“三杰”谢幕。
嘉定话剧“三杰”的出现,是有着一定的文化背景的。嘉定为教化之地,又是戏剧沃土,戏剧在嘉定源远流长。明代,这里出现了两位著名的戏剧家——沈龄、沈采,嘉定西乡也是昆曲重要演出地。清代,嘉定的戏剧演出极为活跃,从当时的民谣“日日城隍庙,夜夜小山堂”(两处均为旧时嘉定演戏的场所),可以想见当时的盛况。乾嘉大学者钱大昕的《竹枝词》六十首中,有一首专门描写这种盛况:“征歌曾费锦缠头,檀板家僮唱石州。好事沈郎今不见,晓风残月旦归休。(钱大昕《潜研堂集》)”晚清至民国初期,嘉定因临近上海,得风气之先,中国早期话剧——文明戏也在嘉定上演。五四新文化时期,嘉定曾上演多种话剧,在瞿白音、葛一虹、田鲁幼小的心灵上播下了戏剧的种子。葛一虹曾亲口对笔者说起他小时候在城隍庙戏台上看过戏,在汇龙潭附近见过拍电影的场面。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左翼戏剧运动在上海蓬勃发展,他们三人都受到这个运动的洗礼,这对他们戏剧观的形成有十分重要的作用,他们都义无反顾地投入了这次运动,并为进步文艺事业奉献了全部才智心力。
诚然,他们各有所长,所走的道路也各不相同。瞿白音偏重于编导,葛一虹偏重于戏剧理论批评,田鲁则偏重于编剧。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以后便各自奔南闯北。新中国成立后,瞿白音在上海,葛一虹在北京,田鲁在香港,天各一方。“三杰”中,瞿白音是一个悲剧色彩最浓的人物,自1964年他的“创新独白论”遭批蒙难后,直至1979年才宣告“解放”。他目光敏锐,辞锋犀利。“嘉定青年文化促进会”的宣言就是瞿白音起草的,宣言写得激情澎湃,酣畅淋漓,文采斐然,今天读来仍感生气勃勃。葛一虹尽管在文革中也受到冲击批判,但他的境遇比瞿白音要好得多,到晚年更是大放异彩。而田鲁因在香港这个特殊的地区而幸免于难,当时那个稳定而竞争激烈的文化生态环境,使他成为一个多产的剧作家。
“梦中每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乡梓。”瞿白音临终前还在念叨着故乡,葛一虹和田鲁1990年秋天曾结伴还乡,寻访童年和青年时代的踪迹,这是养育了他们的故土,更是他们话剧生涯起步的地方……
作者:陶继明,编辑:倪丹丹